姜夔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昭
姜夔
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
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
从《暗香》词前序文可知,《暗香》《疏影》乃同时所作。想必是写了《暗香》之后,意犹未尽,遂另作一首《疏影》。前人都说这两首词难解,《疏影》尤其扑朔迷离,确实如此。我想,如果把它们对照着读,也许可以看得清楚些。《暗香》虽说是咏梅,但并没有对梅花本身作很多描写,而是围绕梅花抒写怀人之情。所怀是他的情人,一个美丽的女子。她曾陪词人折梅月下,也曾和他携手赏西湖。在《暗香》这首词里,玉人是玉人,梅是梅。梅花只是引起词人想念玉人的触发物而已,它本身并没有任何比喻或象征意义。如果把这首词的意思向前推进一层,赋予梅花以人格,就可以翻出另一首词,这就是《疏影》。在《疏影》里,词人时而把梅花比作独倚修竹的佳人,时而把梅花比作思念故土的昭君。既是歌咏梅花,又是歌咏佳人,梅花如佳人,融为一体了。
前人多认为这首词有寄托。张惠言说:“时石湖盖有隐遁之志,故作此二词以沮之。《暗香》一章,言己尝有用世之志,今老无能,但望之石湖也。《疏影》更以二帝之愤发之,故有昭君之句。”(《词选》)郑文焯说:“此盖伤心二帝蒙尘,诸后妃相从北辕,沦落胡地,故以昭君托喻,发言哀断。考唐王建《塞上咏梅》诗曰:‘天山路边一株梅,年年花发黄云下。昭君已没汉使回,前后征人谁系马?'白石词意当本此。”(郑校《白石道人歌曲》)近人刘永济举出宋徽宗赵佶被掳在胡地所作《眼儿媚》词:“花城人去今萧索,春梦绕胡沙。家山何处?忍听羌管,吹彻《梅花》。”解释说:“此词更明显为徽钦二帝作。”(《唐五代两宋词简析》)以上这些说法都是由词中所用昭君的典故引起的。词人说幽独的梅花是王昭君月夜魂归所化,遂使人联想徽钦二帝及诸后妃的被掳以及他们的思归,进而认为全词都是有感于此而作。其实这种联想是缺乏根据的。昭君和亲出塞与徽钦被掳、诸后妃沦落胡地,根本不伦不类。王建是唐人,他的《塞上咏梅》和宋帝毫无关系。宋徽宗作《眼儿媚》思念家国,既没有提到王昭君,也就不能肯定白石是用《眼儿媚》的典故。如果不是断章取义,而是联系全篇来看,就不难看出这首词的主旨在赞美梅花的幽独;写其幽独而以美人为喻,当然最好是取昭君,这是不足为怪的。
“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范成大《梅谱》曰:“古梅会稽最多,四明吴兴亦间有之。其枝樛曲万状,苍藓鳞皴,封满花身;又有苔须垂于青枝或长数寸,风至,绿丝飘飘可玩。”这几句是说:在长满青苔的枝干上缀满如玉的梅花,又有小小的翠鸟在枝上伴她同宿。“翠禽”暗用《龙城录》里的典故:隋开皇中赵师雄迁罗浮,日暮于松林中过一美人,又有绿衣童子歌舞于侧。“师雄醉寐,但觉风寒相袭,久之东方已白,起视大梅花树上,翠羽刺嘈相顾。所见盖花神。月落参横,惆怅而已。”词人明写梅花的姿色,暗用这个典故为全词定下了幽清的基调。“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化用杜甫《佳人》诗:“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又把梅花比作幽居而高洁的佳人。“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杜甫《咏怀古迹》咏昭君村,有“环佩空归月夜魂”之句。词人想象王昭君魂归故土化作了这幽独的梅花。上阕分三层写来,用三个典故,将三位美人比喻梅花,突出地表现了梅花的“幽独”。
下阕换了一个角度,写梅花的飘落。“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蛾绿”,指女子的眉,《太平御览》卷三十“时序部”引《杂五行书》:“宋武帝女寿阳公主,人日卧于含章殿檐下,梅花落公主额上,成五出花,拂之不去。皇后留之,看得几时。经三日,洗之乃落。宫女奇其异,竟效之,今梅花妆是也。”这几句好像是写寿阳公主(那人),其实还是写梅花,借一位和落梅有关的美人来惋惜梅花的衰谢。“犹记”,是词人犹记,词人看到梅花遂记起宫廷里这段故事。接着便以叮咛的口吻说道:“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盈盈”是仪态美好的样子,借指梅花。“安排金屋”用《汉武故事》,汉武帝幼时,他的姑母把他抱在膝上,指着女儿阿娇曰:“阿娇好否?”汉武帝笑曰:“好。若得阿娇作妇,当作金屋贮之也。”词人用这个典故表示惜花之愿,意谓不要像春风那样无情,任梅花飘零而不顾,应当及早将她保护。“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这是假设的口气,“还”是如若、假如的意思,诗词中多有这种用法。如秦观《水龙吟》:“名缰利锁,天还知道,和天也瘦。”辛弃疾《贺新郎》:“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有的注本把“还教一片随波去”讲实了,说“花随波去,无计挽回。”是因为忽略了这个“还”字而误会了词人的原意。这是进一步叮咛:如果让梅花随波流去,即使只有一片,那么《梅花落》的笛曲又要再添几分哀怨了。“玉龙”,笛名。词的最后说:“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橫幅。”这几句仍然是叮咛:等到那时,再去寻觅梅花的幽香,只有从画上才能找到了。夏承焘《姜白石词编年笺校》曰:“《唐摭言》卷十载崔橹《梅花》诗:‘初开已入雕梁画,未落先愁玉笛吹。’姜词数句,似衍此二语。”如果确实是敷衍崔诗,在敷衍中也有创新,其境界远非崔诗所可比拟。细细揣摩下阕的口吻,梅花尚未凋谢。词人因爱之深切,遂一再叮咛,不要使她飘零。叮咛谁呢?没有别人,就是词人自己。
综观全词,上阕末尾一个“幽”字,下阕末尾又一个“幽”字,“幽”就是词人借着梅花所表现的美学理想。这和陶渊明咏松菊、张九龄咏兰桂,一脉相通。如果说这首词有寄托的话,可以说是寄托了词人理想的人格。词里虽然带着孤芳自赏的意味,又有什么可指摘的呢?
关于白石的词风,人多以“清空”二字概括,这是出自南宋末年张炎的《词源》。但细审张炎原文,并没有以“清空”概括白石全部的意思。在张炎看来,“清空”只是白石的一个方面。因为白石多咏物词,咏物容易“留滞于物”以致“拘而不畅”“晦而不明”,此所谓“质实”;白石咏物而不留滞于物,这就是“清空”。张炎在“词要清空,不要质实;清空则古雅峭拔,质实则凝涩晦昧。姜白石词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这段话之后,还有段话说:“白石词如《疏影》《暗香》《扬州慢》《一萼红》《琵琶仙》《探春》《八归》《淡黄柳》等曲,不惟清空,又且骚雅,读之使人神观飞越。”很明显,张炎并非一味提倡“清空”;“清空”要以“骚雅”去充实才算词的上乘。张炎又说:“所以出奇之语以白石骚雅之句润色之,真天机云锦也。”可见他所重的不仅是“清空”,还有一个“骚雅”。张炎还说:“词以意趣为主……姜白石《暗香》赋梅云(词略),《疏影》云(词略),此数词皆清空中有意趣,无笔力者未易到。”也明明指出白石词不只是“清空”,而且富有“意趣”。只“清空”而无“意趣”,岂不成了一个空架子?可见张炎虽然拈出“清空”二字来评姜白石的词,但并没有以偏概全地说白石词只是“清空”,这是不能不辨的。